早期海外華人,特別是美國的華人,絕大多數是廣東人,其中又絕大多數來自臺山等四邑之地,由于這種特殊的來源,及多屬下層平民,識見有限,常常認為所有中國(唐山)人都是像他們一樣的“唐人”,都應該說他們一樣的“唐話”,由此引出無數的趣事軼聞,而從中卻也可以見出一部廣東人的向外拓展的奮斗史與精神史。
較早記錄這種觀感的是蔣夢麟先生,他1908年赴美留學,有一次想到廣東人開的雜貨鋪買點東西,必須得說廣東話,但現學的廣東話又太蹩腳,沒法使店員明白,只好拿一張紙把它寫下來,“旁邊站著一位老太婆只曉得中國有許多不同的方言,卻不曉得中國只有一種共同的文字,看了我寫的文字大感驚奇,她問店里的人:這位唐人既然不能講唐話(她指廣東話),為什么他能寫唐字呢?”其實不僅老太婆一個人好奇,還有“許多好奇的人圍著我看”。(蔣夢麟《新潮·西潮》,岳麓書社2000年版,第91頁)浦薛鳳先生1921年在明尼蘇達州圣保爾市瀚墨林大學(Hamline Universty)留學時,有次跟同學去華僑的洗衣店洗衣,“店鋪伙計見到同胞,用粵語搭腔,吾倆不甚明了,而吾倆所說國語,他們更不懂。其中一位乃大笑,說了我們聽得明白的一句:‘哈!唐人嘸講唐話。’”(《浦薛鳳回憶錄·上》,黃山書社2009年版,第8頁)
差不多終民國之世,美國“唐話”都被廣東話特別是臺山話“代表”著。費孝通先生1943年暑假應美國政府之邀訪美,特別探討了一下其中的原因,或即緣于當年美國修太平洋鐵路,“應征的大多是廣東的臺山人,即是以現在的幾萬名華僑說,臺山人還是占絕對的多數”,因此,“美國華僑中通行的‘唐話’是臺山話,廣州話還不算正牌”。(《初訪美國·關于華僑》,《重返英倫(及其他)》,湖南人民出版社1983年版,第82頁)至于其他不是社會學家的普通人,則不斷描述這種現象:“反正我到了美國就感到廣東話的重要,這里唯有‘廣東話’才是‘中國話’,你若不說‘廣東話’,‘中國城’里的老美國就要笑話你‘這個唐人不會說唐話’……(洛杉磯)這些中國菜館的菜倒很道地,像波蘿鴨片、古嘮肉、芙蓉蛋,不都是上海新雅名菜嗎?”(《廣東人操縱中國城》,《中外影訊》1946年第7卷第36期)上海的粵菜館有許多是華僑資本,新雅就是;那到底是海外粵菜館影響了上海粵菜館,還是上海粵菜館影響了海外粵菜館,這可能像雞與蛋的關系一樣,是個有趣的問題。
“唐人嘸懂唐話!”一再被重復:“她們的言語可真難懂,原來在美洲的華僑,百分之九十五來自廣東省珠江三角洲的臺山等六大縣,她們的言語和廣州語相同,他們的話在美國就是廣東話,不,簡直就是中國話。碰上不懂他們言語的其他中國人,他們有時覺得詫異,說道:‘唐人嘸懂唐話!’華僑就是這樣,既不懂國語,絕大多數的又不通一句洋文,而離鄉別井,遠渡重洋到美國去求生存,尋活路,在美國形成他們自己的華僑社會。”(陳葦《從上海到舊金山:一個留美女生旅途記》,《婦女》1947年第2卷第2期,第20-22頁)
這種唐人唐話與唐山的觀念,在廣東華僑中是深入骨髓,直到改革開放后結伴回國,還常常念茲在茲。如敝校中山大學張壽祺教授以自制廣東點心接待海外親友后,他們紛紛夸贊說:“在美國在英國常飲咖啡,這一次真正吃到唐山的茶食了(按:海外華人稱祖國為唐山)。”(《記一次接待海外親人的茶宴》,載《張壽祺集》,廣東人民出版社2017年版,第330頁)其實在美國和英國的唐人街,是一直可以吃到地道的廣東茶點的,只不過不如在故鄉這般吃得有“唐山”感而已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