
【松下閑眺】
既然飲食相近,那應該是同性相斥,為什么川菜能在貴陽、昆陽等地發展開來,又是如何發展開來的呢?
周松芳
云貴川同處中國大西南,在飲食分區上,也常常被粗泛地劃入同一個區域,一些酒菜館,也就常常被搞混,比如引領北京川菜館的瑞記,譚延闿就說是貴州人開的,也有說是云南人開的。反正三地的菜都尚辣,語言也都基本是西南官話,劃為一區,也有情可原吧。既然飲食相近,那應該是同性相斥,為什么川菜能在貴陽、昆陽等地發展開來,又是如何發展開來的呢?倒是值得探究。
在貴陽,今人的綜述性文章,像朱林祥、朱志國的《解放前廣東街的商業活動》說:“清朝時期,開始是兩廣商人辦百貨、玉器來筑,后有一部分是辦海產品(當時叫南貨),批發給零售商店,隨著市場的擴大和繁榮,江西幫、湖南幫、四川幫、云南幫商人也先后辦貨來筑,大部分在廣東街安家落戶。”各幫來了,但菜館基本上是建不起來的,因為會館基本上可以滿足需要;菜館之興,是晚清民國以后的事,尤其是抗戰軍興引發人財物大遷徙之后。白天成《貴陽的川味“四村”》比較好地說到了解放前貴陽川菜館的情況,如說解放前,貴陽的杏花村、豆花村、飛花村、萬花,都是名噪一時的川菜館。并說杏花村抗戰前就開設了,地點在貴陽大十字老貴州戲院的背后,街道上根本看不見它的門面,但人來人往,生意卻很興隆。而且循貴州戲院山墻,穿小巷進內,拾級而上,“柳暗花明又一村”,地勢寬敞,建筑古雅,氣派不凡。大概以前是有錢人家的一座公館,廂房多,三桌五桌的酒席都可以安置在廂房內;大規模的宴會,則有露天院壩。之所以能成功開設,與老板青懷之是袍哥大爺,在社會上轉得開,能左右逢源有關系。但他的掌勺師傅——“圍腰”——戴天祿卻是貴州松坎人,與早年北京的瑞記師傅也是貴州人,異曲而同工。
白天成的文章說,飛花村則開在靠近舊稱金井街的空地,老板楊炳臣也是貴州遵義人,合伙的師傅周紹武倒是四川人,這點與杏花村相反;后來周紹武另去王家巷頂盤經營成都味飯店,還導致飛花村停業呢。這倒讓我們又知道了一家貴陽的川菜館成都味。至于豆花村,乃四川人劉榮清頂盤浙江館子“樂露村”改造而成,最初是素豆花帶小吃,以人力車夫等為主要顧客,因價廉物美,吸引了小學教師和一些單身漢。慢慢做出了名堂,菜式也講究起來,一菜多做,花樣翻新;白菜、萵筍、紅蘿卜、老瓜、白果、香腸等,不但做花,而且擺設層次分明,布局美觀,稱之為“大花彩箱”。小雜燴也很講究,肚子、冬菇、蛋卷、雞、紅蘿卜等,還摻入雞湯,味鮮無比。以至于原貴州省主席楊森和他的老丈人都喜歡在此設宴,受歡迎程度可見一斑。萬花村設在原來世杰花園,幾乎是飛花村的升級版,由當年在飛花村搞采購的汪銀洲(綽號汪麻子)為首,戴天祿師傅掌灶。(均載貴陽市政協編《貴陽商業的變遷》,貴州人民出版社2012年版)
從朱、白二文中,我們約略可體會得到的是,川貴之間,言語風俗飲食口味相近,得近水樓臺之便,菜館可以互相開設——四川人做老板貴州人做廚師或貴州人做老板四川人做廚師均可,不像粵菜館之于桂林,非得等到抗戰之后,習于粵菜的外江群體大量聚集才能開得出來,以雖同有近水樓臺之便,卻無飲食風俗之近的緣故。話雖如此,貴陽的川菜館紛紛開出,仍然要抗戰之后,人員大流動,才會有大需求,前此不過鳳毛麟角。從中國航空建設會貴州分會《航建旬刊》編輯部1938年編輯出版《貴陽指南》,我們看到貴陽一下涌出了一大批外地菜館,川菜館當然不遑多讓:
貴陽市餐館一覽表:
上海大酒樓,中華北路,廣東;
綠鶴村食堂,中華北路38號,云南;
潔而精,三山路99號,云南;
故都春,三山路6號,北平;
五羊食品店,光明路60號,廣東;
大眾食堂,中華北路46號,四川;
農村飯館,三山路94號,四川;
鑫記飯館,三山路90號,四川;
華北飯店,三山路19號,北平;
中州飯店,鹽行路,河南;
廉潔食堂,鹽行路34號,四川;
四時春便飯店,金井街138號,四川;
新生活同樂社,交通路228號,廣東四川;
珠江酒家,中山路165號,廣東;
南華酒家,南華路99號,廣東;
銀宮,南華路144號,云南;
遠東,南華路146號,廣東四川;
嘉和,貫珠橋69號,四川;
四海支店,翠微閣,廣東;
《航建旬刊》為什么要編這么一本《貴陽指南》,應該是有一種內驅力,即航空及維修等相關人員,幾乎全部來自外地,尤其是廣東(參見拙文《食在廣州的貴陽往事》,載《書屋》2022年第2期),他們及其家屬均需了解貴陽的種種情形,反映在菜館上,介紹川菜、粵菜獨多,也與這兩大菜系,早已在以上海為中心在下江地區廣泛流行開來,頗適眾口有關。或許由于外地駐貴陽機構編撰之故,里面掛一漏萬的現象甚多,比如前述貴陽川菜館的四大村,竟無一見列,事實上直到民國末年,像豆花村還是當地的名貴餐館:“這一次節約運動中,筑市各餐館多數都遵照規定當堂出售六菜一湯的節約筵席,結婚筵席一律明知點心。九日,銅像臺川菜館豆花村,以黑市售出高貴筵席三桌出堂,正將筵席搬出的時候,被站崗警士發覺查扣,結果,這三桌酒席,全被沒收,兩桌送孤兒院一桌送救濟院享用,豆花村餐館也被停業三天。”(成《黑市酒席送孤兒吃 貴陽一餐館被罰》,《大公報》香港版1948年11月18日第7版)
豆花村在,更老牌的杏花村也一直雄踞貴陽:“協記杏花村川菜館,喜慶禮堂,包辦筵席,節約小吃,各種面點。地址:中山東路貴州大戲院隔壁。”(《杏花村廣告》,《中央日報》貴陽版1944年3月15日第1版)還有后來居上的蓉光川菜館:“味冠西南各省,設備筑垣第一,禮堂高尚寬敞,餐間整潔舒適,調味力求精美,價值盡量便宜。地址:中華中路一一六號。”(蓉光川菜館廣告》,《中央日報》貴陽版1946年4月26日第4版)還有兩家川菜社應時改組:“四川飯店、芙蓉川菜社(兩家)改組啟事……”(《民鐸日報》貴州版1946年04月11第1版)
至于昆明,更是大后方的大前方——美軍的后方基地,也是最負盛名的教育機構西南聯大的駐地,人員更為多方,同樣也跟四川近水樓臺,因此川菜館更形發達。但由于地處偏遠,紀載不多,至少像城市指南或導游指南之類的圖書編撰就比較少,因為鮮少有人在交通如此不發達且戰亂頻仍的年代跑到昆明去玩,也因此,通過這類圖書留下川菜館記錄的機會就比其他大城市要少很多,直到1944年中國旅行社發行的黃麗生、葛墨盦編《昆明導游》出來,也只是簡單的一兩頁介紹,分到川菜館,當然也就一個條目幾行字了:“川菜則以光華街的‘蜀光’為最著,像干燒魚之類確很可口,其他菜肴像辣子的程度也還適當。此外護國路的‘老鄉親’也能吃,不過,里面么師的說話口音,聽起來卻像是住在昆明多年了。”像著名的《旅行雜志》創辦人趙君豪的《昆明導游》(中國旅行社1939年版),則幾乎不提酒菜館的事兒,通共三五行文字,形同虛說。有鑒于此,我們今日的勾陳,倒顯得更有意義。
其實,在媒體廣告中,蜀光固然老牌,鄉薌才是后來居上:
光華街本市唯一道地川菜蜀光川菜館,老牌川菜,經濟可口,經濟面點,物美價廉,便易第一,賜顧稱贊,口味第一,便易第一。(《蜀光川菜館廣告》,《掃蕩報》昆明版1944年4月5日第4版)
川味正宗鄉薌川菜館,地址:寶善街十八號。集川菜名師于一堂,精制喜慶大宴美點。(《鄉薌川菜館廣告》,《掃蕩報》昆明版1944年4月11日第1版)
同一報紙上的兩個廣告,時間相隔不足一周,一個稱“本市唯一地道”,一個稱“川味正宗”,由此可知媒體廣告不可徑信,但鄉薌的地位還是可信的。但“不幸”的是,鄉薌沒有蜀光和蜀薌那么“幸運”——有吳宓先生去吃且留下了豐富的記錄,并且讓我們知道,蜀光所謂的老牌,不過建立在蜀薌的基礎上;可更貴的是,還留下了一些其他要人的飲宴記錄,比如清華校長蔣夢麟宴請教育部督學陳東原等等,當然最好玩的還是吳宓永遠離不開的席上談情與說愛:
1943年7月28日:宓請瓊入城蜀薌川菜館(光華街)晚 飯。進香花酒($145)。
1943年7月31日:宓請勛蜀薌便宴,進香花酒($135)。勛送宓歸,談“子見南子”案始末,及長沙酒館等。
1943年8月2日:宓請(嚴)靈入城(途遇福熙)至蜀薌午飯($140)。談次,知靈夫即戚長誠,因1941戀一女伶,與同居至今,靈遂與分離云。
1943年8月8日:文化巷30訪教育部簡任督學陳東原……(午)(蔣夢)麟請同熙等陪宴陳東原于蜀薌,飲所謂五茄皮酒。
1943年8月20日:4:00攜熙、寧,攜桃,至蜀薌樓上前廳。宓于此宴客。(共付$1200,其中百元系加捐,九十四元為小賬。)客為嚴靈、沈覲宜、錚、水、彤、雪梅、麟、熙、寧及陳毓善、樊筠夫婦,賓主共十二人。雪梅先到,贈香花酒一瓶,即共飲。又贈糟魚一罐,退回。錚贈《吳公雨僧五秩志慶》詩。
1943年9月19日:同淑蜀薌晚飯($60)。
1943年9月25日:同錚及覃葛5:00至蜀薌。覃葛食面即去。宓于此宴許芥昱、沈師光、林鑫、于紹方、盧紹華及錚、淑,共八人。($790+60=$850),飲黃酒二斤($120),
1944年1月2日:程行敬來,辭將赴江西。同至靛花巷。正午,宓與錢學熙、韓裕文、任繼愈同餞行敬于蜀薌樓上,每人各出$250。
1944年1月23日:11:00靛花巷邀熙同至蜀薌,始知已改為蜀光,暫停營業……俟客齊集,乃改邀至華山南路鴻運樓。
P197:1944年1月30: 6-8蜀光(即蜀薌改名)赴錢宗文招宴,進黃酒。(《吳宓日記》第九冊,三聯書店1998年版,第85、88-89、92、101、120、181、193頁)
吳宓在昆明期間,除了去這些大的知名的川菜館飲宴,更常去小川菜館覓食裹腹,早期甚至不記店名,如:
1939年11月27日:鄭之蕃邀至黃公東街四川館,食湯圓二碗。
1939年12月18日:下午2:00訪雪梅,偕訪韓斌于女青年會。又梅請至四川館食湯圓。
1942年8月1日:對街四川肆食包子,早餐。
1942年8月3日:晨,對門四川肆,包子,早餐。
1942年8月4日:對門可口食店(四川肆,包子)早餐。(《吳宓日記》第七冊第96、102頁,第八冊第352、354、355頁)
到了1943年中,他就開始記下店名了,之所以記下,或許與愛情有關:“1943年7月29日:錚請宓青云街簡而潔午飯(客飯每人二十二元),因其名,憶1933年七月上海彥所居(元昌里)鄰近潔而精川菜館屢次宴聚,不勝傷心。”這潔而精、簡而潔、約而精之類小店,根據民國菜館命名的慣例,既然是主要針對內遷或避難至此的下江人而開設,又襲用(或稍加改動)上海川菜館的舊名,基本可以判斷為川菜館。由于吳宓在昆明后期,基本不包飯,幾乎都在外面小店解決一日三餐,因此在此后一年間,去簡而潔的頻率極高,平均下來幾乎達到每天一餐的水平,使我們無法悉記,僅略揀有價值的幾頓附錄如下,比如請比較重要的客人或比較重要的客人請他,小店更見熟絡和真情:
1943年8月9日:正午,同朱自清簡而潔午飯($26)。
1943年8月15日:晨9:00簡潔遇羅常培,介見其女坤維、子□□,又鄭天挺之女鄭雯等。羅請宓同眾早飯。晚飯($10)。
1943年10月22日:至簡潔,敬請早飯,丹請食燒餅。……簡潔早飯($21)。
1943年10月23日:簡潔袁家驊請早飯。
到1944年,他又轉往了另一家川菜小館約而精;吳宓飲食有一個規律特點是,某一時間段,他喜歡上哪家小店,就經常去,甚至天天去——自從去了約而精之后,就幾乎不在去簡而潔:
1944年3月13日:約而精晚飯($40)
1944年3月28日:約而精早飯($20)……浦君陪宓約 而精晚飯(客飯)($60)。……(《吳宓日記》第九冊,三聯書店1998年版,第86、 93、96、138-139、225、234頁)
也就在1944年秋天,吳宓轉往成都燕京大學任教,作別昆明,再未回來,昆明食事也因之告終,但吳宓對川菜館的存錄之功,實不可沒。試想想,后來一方面也以談吃而著的汪曾祺先生,提到過昆明的川菜館,卻一家店名都沒提,那還有誰會提呢:“昆明護國路和文明新街有幾家四川人開的小飯館,賣‘豆花素飯’和毛肚火鍋。”(汪曾祺《川菜·徽菜》,載《五味》,山東畫報出版社2016年版)
最后要說一下他的舊情人新妹妹盧葆華與人合開的湘黔酒家,雖未標川菜館之名,味實近之,且別有因緣,適堪作為吳宓昆明飽含生活的附庸“(1941年11月13日)晚5-8富春街口湘黔酒家(雪梅等四人合股經營),雪梅宴請聯大教授多人。”(《吳宓日記》第九冊,三聯書店1998年版,第200頁)
(作者系中山大學文學博士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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