抗戰軍興,國事蜩螳,主要的大學也紛紛播遷西南,昆明西南聯大其最著者。國難之中,絕大多數人似乎都得放下身架,像著名社會學家陳達,就自謂自回歸學生生活,而最有意味的,恐怕就是昔日的大家閨秀、教授夫人,由堂上女神而為灶下廚娘了。
這種轉變,是很痛苦的。民國學人中,最有女神范的,趙蘿蕤當屬其一,但看到她自述初履昆明的檐前灶下生活,真是為之可憐:“弄了兩間鴿子棚,每月廿五元大洋,電燈算是加亮,因這里的電燈比洋燭還黯小……昨天自開火,又沒老媽,挽了籃子上街,忙了一上午,吃了一鍋焦飯,一鍋焦肉,今天吃爛飯,總算略有進步。天啊,兩只腿一蹲蹲了兩小時,弄得兩手油一頭灰……我可算一事俱無,但是事情也多得很,洗衣抹地,淘米燒菜,如此而已?!?《一鍋焦飯一鍋焦肉》,《眾生》1938年第5期)大約做廚娘太苦,逢著好友便訴苦,所以她自己3月28日才記下來,吳宓3月8日就寫到日記中了:“蘿蕤自治菜飯,嘆曰:淘米燒柴,半日,已苦死矣!”(《吳宓日記》)
當然,更為大眾熟知更具女神范的,恐怕得數林徽因,而她的廚下功夫,似乎也比趙蘿蕤高明,雖然記錄不多:“在西南聯大時期,錢(端升)、梁兩家都在昆明東北鄉間蓋了房子,房子當然非常簡便,木頭架子竹片墻壁。目的只是不逃警報而已。男女分工是女的做飯,男的倒馬桶。我無事可做,有時也旁聽一些倒馬桶的精義。女的做飯的成績驚人。林徽因本來是不進廚房的人,有一次在幾個歐亞航空公司的人跑警報到龍頭村時,林徽因炒了一盤荸薺和雞丁,或者是菱角和雞丁,只有雞是自己家里的,新成分一定是跑警報的人帶來的。這盤菜非常之好吃,盡管它是臨時湊合起來的?!保ā督鹪懒鼗貞涗洝?,北京大學出版社2011年版,第153頁)錢夫人陳公蕙自然也是女神級別,可是飯菜做得怎么樣,金岳霖卻沒有具體說,詳文意似乎不差。
作家兼人文學者蘇雪林,別人不封也會自詡為女神的??箲饡r,她隨武漢大學西遷四川樂山;國計維艱,生計維艱,“教授太太井臼躬操,久已成為常事”,她雖然“幸有家姊與我同住,炊爨洗槳之事,由她代勞”,但“其他種種家庭瑣務,如采辦、修繕等等則歸我負責……跑街之余,則在家里收拾天穿地漏,塞鼠穴,拆床、安床。隔幾天又須通煙囪,修灶頭,疏導陽溝,營繕破櫥破柜,或接桌腿,續凳腳,一把鐵棍子是我做泥水匠的工具……此外,則劈柴、洗碗、灑掃房屋、拂拭幾桌,吃飯時端飯菜,更是每天例行公事”(蘇雪林《主婦生涯》,載沈從文等著《名家隨筆選集:在昆明的時候》,中華圖書公司1946版,第56頁),辛苦自然更甚廚娘。而這份辛苦,本來可以稍稍避免的,如果不是“抗戰一開始,她便將自己多年積蓄的薪金、版稅和稿費拿出來,買了五十兩黃金,獻給危難中的國家”,單憑此一條,我們也該奉她為女神了!
還有幾個標準女神化成廚娘,大約也是拜戰時生活所賜,如汪曾祺聿君編《學人談吃》(中國商業出版社1991年版)序中所說:“教授夫人大都會做菜。我的師娘,三姐張兆和是會做菜的。做的八寶糯米雞,酥爛入味,皮不破,肉不散,是個杰作。但是她平常做的只是家常炒菜。四姐張充和多才多藝,字寫得極好,曲子唱得極好,——我們在昆明曲會學唱《思凡》就是用她的腔,曾聽過她的《受吐》的唱片,真是細膩宛轉;她善寫散曲,也很會做菜。她做的菜我大都忘了,只記得她做的‘十香菜’。‘十香菜’,蘇州人過年吃的常菜耳,只是用十種咸菜絲,分別炒出,置于一盤。但是充和所制,切得極細,精致絕倫,冷凍之后,于魚肉飫飽之余上桌,拈箸入口,香留齒頰!”因為張充和,戰時回到北京,很快就結婚出國了。